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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七回 童自大舍贵粮救苦赈流民 少林僧传异术为欢娱胖妇(1)

    钝翁曰:这古城隍示梦一段,一提明众人来路,照应首回,二明三妇改心之故,不是无因。

    常平仓之弊,说尽地方官肺腑,为上司者能一力清查,上不负朝廷爱民至意,下使饥荒百姓受福不浅。

    拥百万之富,以万余石米济众,直九牛一毛耳。在慷慨豪杰为之,何足为异。所可异者,出在财主耳。况于又是极鄙吝不堪铜臭之财主,竟慨然为之,出人意想之外。

    写王恩负心处,正写小人之奸诈。正人君子往往为其所欺,及到结局时,何尝欺了人,自欺耳。为小人顶门一针。

    少林僧传术一段,是他千算万计写来。不如此,铁氏一生终以角先生为乐具乎。不如此,童自大何以能多子。更有妙处,峨嵋山人虽已结过,此处又将他一影。

    乐公初才临任,这一片忧国忧民的心肠,真有寝食不安之意,此等官那可多得。

    杨大之杀水氏,写尽小人之凶恶无良,彼私人之妻则可,人私彼之妻则不可。水氏一淫妇也,固可杀。以卜通之亲夫杀之则可,以杨大奸夫而杀淫妇则不可也。故有水氏索命之报,非报杀淫妇之人,索命于杀淫妇之奸夫耳。这一杀也有妙处,不但结去奸夫淫妇一段公案,且完卜之仕结局。

    李幕宾之贪,郑瞎子之恶,刘大悛之毒,写尽小人心肠。若非乐公之明察仁慈,童自大亦危矣哉。

    吴老儿一生贪鄙,宜乎有杜氏为之妻,以绝其后。继而有崔命儿为之妾,以绝其命。要知非杜氏崔氏之罪,乃此老自取之耳,自作孽不可活。期人之谓欤?

    厥夫多谊,又有厚道之妻,所生子女,自然昌大其后。至于夫名忘恩,其妇又薄,所生之女而为人妾,不亦宜乎?

    第十七回 童自大舍贵粮救苦赈流民 少林僧传异术为欢娱胖妇

    话说宦贾童三人向钟生说古城隍召他们,钟生暗想道:“我蒙尊神恩庇久矣,何不同进去一叩。”

    此写钟生自梦到此,妙。若再说神去招来,便不成话矣。正想间,只见一个乌幞头皂袍角判官出来,传呼道:“奉王旨召尔三人并钟情一同进去。”

    钟生吃惊道:“王何知我在此?”

    是个梦境。忙随了那判官进到丹墀,俯伏道:“某数年未得瞻仰圣容,今幸到此,特虔诚叩谢。”

    那尊神笑道:“你来得好,今该尔诸人梦醒之时,特召尔等来剖示明白。钟情,尔夫妻前世姻缘,吾神向已示知。彼宦萼等三人,前世是风流文士,却家道贫穷,也求白氏为婚,他父母本要于中选择一婿,白氏因彼家贫寒,誓死不从,皆因此抱恨而殁。后都到我案下,因他三人抱-贫穷之恨,遂至捐生,故使他今生愚丑痴顽,豪华富足,与钱氏买笑逼欢,遂彼前生之愿,而钱氏一相遇即厌恶彼等者。亦缘前世之故耳。”

    王又唤道:“宦萼、贾文物、童自大,尔三人倚势横行,到处作恶,本要夺尔纪算,横死以报,今因尔等悔心改过,姑从宽释。尔三人皆因绝嗣,因改过之故,皆得生子,只要尔等执定此心,自能保守家业善终,若再蹈前非,明有王法,幽有鬼神,尔当自剩”

    三人吓得叩首如捣蒜相似。王又道:“取那三兽过来!”

    众人看时,一猴一虎一狐,匍匐案下。妇人中,奸诈者无一不猴,悍妒者无一不虎,淫媚者无一不狐,见此不足为异。王问宦萼等道:“尔三人识此么?”

    三人不知何意,不敢妄称。王笑道:“着他现了今形。”

    又一个绿袍虬髯的判官走上前,吹了一口气,忽然变做三个妇人。他三人正惊疑间,仔细一看,原来是他各人的妻子,心下大骇。王道:“此三妇,前世原来本男身,因前生孽重,堕落畜道,后罪限已满,始得转生为妇人。以为尔三人之妻室,他虽转世为人,兽心未能尽革,故尔悍恶淫妒异常。世人悍恶淫妒之妇,大约皆系畜类托生者。尔等遭其茶毒者,以偿前世好色轻生之戒耳。今尔等改过迁善,吾神冥冥之中已抽去了他的妒筋,换了他的恶肠,俱已化成人心。世间妒妇的妒筋恶肠,安得尊神尽都抽去换却,使者些怕婆好汉受福无量。与尔等同偕到老,尔等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,久久必获吉庆,去罢。”

    两边将吏齐喝一声“出去”如震霆一般。众人齐叩首趋出,因他三人改过获福,这一番事有四句打油道:人能行善当生福,事若违天必受殃。

    此理易明何不省,宁为良懦莫横强。

    钟生一惊醒来,原来是一场大梦,想了一想,一字不忘。唤醒钱贵向他细说,方知有这些往因,钟生又想道:“我虽得此奇梦,不知他三人可有梦否,改日会着一问,若果此梦皆同,就真是奇异了。”

    钟生得梦之夕,那宦贾童并侯氏富氏铁氏六人,所得梦皆同。醒了,各人夫妇细说梦中之浯,深为诧异。这三妇甚惭,深悔向日之丑态。若非抽筋换肠,决未必知惭。世间恶妇妒悍而不知惭悔者,定是未曾抽筋换肠之故。这宦萼还不深信,恐是他自己偶有所梦,尚在疑心之间,叫人请了贾童二人来,坐下,问道:“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梦,梦见你二位连二位老嫂嫂都在那里,二位贤弟可有梦见甚么?”

    他二人大惊,各述梦中所见所闻,无不称奇。遂道:“昨夜有钟兄的,我们一同过去再问问他。”

    又一齐到钟生家来。钟生问道:“三位兄同来赐顾,必有所谓,想是都做了甚么梦?”

    三人惊道:“弟辈正是一样的梦,昨夜兄也在彼的,曾有所见闻否?”

    钟生亦备述了一番,因笑道:“三位尊嫂的前身真令人可畏,亏三兄的福量好,竟熬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他三人也笑道:“神灵已改了他们的心肠,从此不惧了。”

    笑了一场散去。他大家方知这番会合都是前生的事,虽然已是亲戚,更加亲密。那三位夫人也越发亲热起来,时常往来,此后连一丝悍妒之气全无,至于枕席上之事,又是妇人常情,不足为责。

    宦、贾二人各有壮大本钱,久矣将侯富二妇征服,只是铁氏身子越胖,阴户越肥越深,童自大之物越用不得了。况且又是那角先生将他做了学馆,时常出入,揎得其宽无当。童自大间或试试,弄上了一会,只见那人同二物相合并不知觉,童自大竟弃前而取后,前门竟奉让了先生,日久坏了,又买了八九个来,凭他取用,只难为了两个丫头的手腕。

    一夜,他夫妇同卧,童自大道:“我好些时没有走水路了,再试试看。”

    遂弄了进去,抽了两下,童自大道:“这不中用,还是后门有些边岸。”

    铁氏笑道:“难道你这么着着就一点乐处也没有么?”

    童自大道:“四边都挨不着,就像个小娃娃坐在大澡盆里面一般,有甚么乐趣?”

    铁氏道:“人在澡盆里洗澡,到底人也快活。”

    童自大道:“这样说,我弄着,你必定也快活了?”

    铁氏道:“好像个小耳挖放在大耳朵里,那有甚快活?”

    童自大笑道:“你说人在澡盆里洗澡快活,难道耳挖掏耳朵耳朵里不快活么?”

    两人大笑,将后庭舞弄了半夜方歇。

    再说钟生一日在书房闲坐,翻阅宋史,看到韩侂胄建一花园,竹篱茅舍,宛如村庄气象,心中甚喜,道:“惜无鸡犬之声衬点耳。”

    少顷,闻鸡鸣犬叫,遣人视之,乃京兆尹赵师遣伏于篱下作鸡狗之声。侂胄大喜。又有一个谏议大夫程松,他买了一个美人进与侂胄,取名松寿。侂胄道:“奈何与大谏同名?”

    程松道:“正要使贱名常达尊听耳。”

    钟生掩卷叹道:“小人无耻,为谄媚之事,犹可言也。士大夫既登廊庙,为朝廷之臣宰,尚然为止,廉耻丧尽,是何心哉!”

    笑骂由他笑骂,好官在我为之,二语尽之耳。正叹笑间,忽梅生到来,满面笑容,问道:“兄所看何书?”

    钟生答道:“弟偶看宋史,到赵师遣程松之媚侂胄。正在可笑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千古来,不乏人,又不独二人可笑。今日眼下就有一个可堪喷饭,弟特来为吾兄言之,以供一噱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请道其详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舍表弟昨日曾来奉拜么?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昨日承他赐顾,弟即往拜矣。”

    梅生道:“舍表弟当日之岳翁王朝林,兄也曾会过来。弟所说可笑之事,即此人也。”

    钟生道:“弟当日一见其人,即知为不端之士,故不敢亲近,每讶令母舅老年伯高明君子也。当日为何与彼结亲,虽有此心而不敢言。彼令爱已故,令表弟也另娶了,今日有何笑话。”

    梅生细细说他的这可笑之处。正是:君子不失为君子,小人枉自做小人。

    你道是何缘故?钟生的母舅姓多,单名一个谊字。二十岁就游了庠,是个慷慨丈夫,心直口快的男子。娶亲后氏,可称聪慧贤淑,生得一女二男。女适陈宅,陈仁美中了进士,选了陕西褒城县知县,即周幽王时褒姒所产之地。长子名必达,他二人当日与钟生同窗,都是广先生的门人。多必达与钟生又是乡榜同年。次子必进在庠。这多谊少年的时候有一个窗友,名字叫做王恩。幼无父母,与兄嫂同居。兄嫂待之如奴隶,鹑衣百结,终日枵腹,以草带束腰,忍饥以度。他兄嫂只当不曾看见,他那令嫂比苏季子不为炊之嫂,汉高祖的戛羹嫂,还利害几分。那王恩苦在心头,无门可诉,他虽二十多岁,是一个书呆,只知道捏着个书本,一日苍蝇之声不绝,哼哼的念。轩辕弥明古鼎联句中有两句,正是他的行乐图,道是:常于蚯蚓窍,时作苍蝇声。

    他除此以外,别无一能,拿轻不得,负重更不得。他每每要赌气出来,不但无置之地,且无糊口之方。别人穷无立锥之地,他真穷得连锥也无。当日有一个笑话,正合着他:一个人无处谋生,专与丧家做陪堂。一日,他家出殡,他抚棺痛哭,道:你的尸灵倒有处去了,我的这尸灵放在那里。

    正是这王恩之谓了。一日,他嫂子生辰,他娘家送了些鱼肉酒面之类来给女儿,他烹庖了,留着夫妻同享。但碍着小叔,要给他些吃,心中又舍不得,不给他些,又觉不好意思。还算面皮薄,要在今日,大多好意思者甚多。遂忍不住发话道:“当日公婆又不曾留下半点家俬,今年二十多岁的后生,不想些营运,只啃哥哥嫂子,脸弹子也不害羞么?成日牙疼似的捏着个书本子,哼也哼得出饭来吃么?要等你哼出个举人进士来,哥嫂也好累死了,亏自己也过得去。”

    嘴里说着,将瓢儿碗儿摔得一片声响。王恩一腔忿气,走到多家来,多谊见他满面怒容,两眉如锁,心中像有万千为难的事一般。多谊问道:“我看兄像是有甚么不悦之事么?”

    王恩长叹了一声,忍着泪,不能答,多谊道:“我与兄自幼同窗,所谓侵颈之交,有事何妨为我言之,古押衙云,老夫一片有心人也,弟虽非押衙之比,然亦有心人也,或可为兄助一臂之力,也不可知。”

    王恩不得已,将他兄嫂恶薄的话说了,复堕泪道:“今日投身无地,欲住不可,是以悲耳。”

    多谊激出一腔义气来,道:“世情嚣薄,手足之谊何至于此,罢,兄既无处栖身,若不见弃,就在我小斋来住着,但恐家常日食不堪,兄若不责,弟还可以供给,就是几件冬夏衣服,弟也还力有可为,兄意若何?”

    王恩道:“承兄雅爱,弟铭刻五衷,但岁月甚长,如何敢常在府上叨扰。”

    多谊道:“朋友乃五伦之一,近来人情恶薄,将朋友一道几几废尽,弟每每痛恨,我与兄多年友谊,犹如手足了,何必还做客套话,不愧名多谊。不妨今日就来,弟扫榻以候。”

    王恩见他义气侠肠,感之不置,说道:“既承兄见爱,弟还有几本残书取来。”

    遂起身别去,少刻来了,卷了一床破被,捆了一束烂书,背负而来。到多家书房住下,他竟毫不务外,终日对着书本咿喔。多谊喜道:“他有这一番苦志,将来必有可成,安心要培植他成人。”

    先替他换了一身衣服,又做了被褥与他,数月之后,多谊向他道:“弟痴长吾兄三岁,大小女今已八龄,古云,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兄今已二十外了,婚姻一事,亦不可缓。”

    王恩道:“弟之此身,当日不知飘泊何所,蒙兄收留,已出望外,今在此得衣食丰足,可以读书,就是万幸了,何敢复何奢望,想及婚姻一事,托兄福庇,异日若稍有寸进,再做商议罢了。”

    多谊也就不做声,却暗暗叫人打听,替他寻亲事,说成了一个老童生家的女儿,整二十岁。到了下定之日,才对王恩说知,王恩感恩不尽,道:“兄如此爱弟,虽是兄一片热肠,但使弟何以克当?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,愿终身效衔结以报耳。”

    多谊笑道:“丈夫处在世间,于陌路之人施恩,犹不望报,何况你我朋友之间,些须微情,怎么讲报答的话?兄不但轻弟,亦自轻了。”

    王恩不敢复言,唯心中感愧而已。多谊就将书室收拾,做了他的洞房,到了吉期,娶过门来,一应供给,皆出自多谊,是不用说的了,后氏时常请薄氏到后边吃茶饭,闲谈说笑,如嫡亲妯娌一般的。那薄氏心地聪明,齿牙伶俐,世间聪明伶俐人无有不薄,倒是老实人还有些厚道。二人着实相投。那年王恩进了学,多谊甚喜,以为不枉收留他一常蓝衫酒礼并送学师之费,皆是多谊拿出。次年多谊生了一子,就是多必达了。王恩之妻薄氏同月产了个女儿。

    时光迅速,日月如流,不觉就是五个年头。那日多谊同王恩正坐着闲话,见那两个孩子从里边出来,相携着顽笑,如亲兄妹相似,多谊欢喜得了不得,笑说道:“我同兄真算得异姓骨肉了,我看这两个孩子也如同兄妹,我同兄何不做个先朋友而后亲家,把两个孩子配成夫妇,兄意若何?”

    王恩受了他的无限恩德,三口在他家穿吃数年,门槛都踢豁了,毫无闲言,连妻子都是他替娶的,何况要他的女儿做媳妇,可有不肯之理?他每常就想扳这门亲,好图久远,因自己还靠着他家,自鄙寒贱,不敢启齿。有此数语,彼后日负心,愈觉可恨也。今听见说这话,满脸是笑,说道:“承兄不弃,小女得配令郎,真得所天了,但弟不敢仰扳耳。”

    多谊见他喜允,进来对后氏说知,后氏道:“我也久有此意,如此甚好!”王恩就告诉薄氏,薄氏巴不能够,连声怂恿。过了两日,多谊选了个好日期,备了两席酒,先送了几件头面,两套小衣服与媳妇,做小定。然后请王恩吃喜酒,请了女婿陈仁美,外甥梅根来相陪,做个媒人的意思。后来始终成全,陈仁美之大力,所以名成人美也。内里请薄氏,后氏母女二人陪他,一家甚是欢喜,自不用说。过后,他男女四个亲家愈加亲热。多谊同王恩走了几科,总不得中,到了天启甲子科,他二人同女婿陈仁美同进场去,不意放榜之日,王恩同陈仁美都中了,多谊反落孙山之外。

    多谊虽然未中,见女婿中了,还在次,见王恩中了,倒欢喜得比自己中了还胜。他女儿去年嫁到陈家,女婿中的这一日又添了个外孙,真是喜事重重。次年,王恩上京会试,路费家人皆是多谊预备,托女婿与他同往。一路到京会场,又同中了进士,王恩殿在二甲,选入庶吉士。报到家中,多谊那喜真快乐不过,也不是喜亲家连捷,图他的荣耀,喜的是王恩一个无归的人,成就他妻子功名,不负当初一片热心。

    次年,王恩给假回来祭祖,仍在多家住着。拜谢多谊夫妇,感恩戴德的话说了无限,口口声声念之不置。他此时是荣归了,从不上门的亲戚不知从何而来,一日来来往往拜贺不绝,连他那无情兄嫂,虽然不曾像苏秦的兄嫂侧目而视,蛇行匍匐的样子,也老着脸重新来亲热,做了许多丑态。一应贺客来往,都是多谊替他应酬,限期将满,要回京去。多谊劝他带了家眷同往,此时他女儿十三岁了,生得十分标致,多谊夫妇疼爱他无比,恐王恩路费不敷,又送了些盘缠,多谊后氏同他夫妇同居了十数载,一旦言别,心中戚戚然,恋恋难舍。那王恩薄氏毫无留恋之情,欢然而去。忘恩薄情已见一斑。王恩到了京中,那时正是魏珰秉政,他的头一个干儿就是大学士魏广微。王恩初进,不敢投见魏忠贤,就拜在魏广微门下走动。那魏广微有了这样个赛皇帝的太监老子,自己又做了首相,声势无双,富贵已极,是浣纱记夫差打围上说的,富贵已极,不图欢乐待何时,他就是这个意思了。别无他想,只要寻些美女到家中来取乐,差人四处访求。王恩听得这信,打动了他一个富贵的妄念。同薄氏商议道:“我如今名虽做官,一个翰林院庶吉士,是人说的写大字拜帖的穷鬼,巴到那一日才有升转,我想走一个捷径。这魏中堂他因做了魏上公的干儿,不过一两年间,就做到阁下。我官卑贱小,不敢望到魏上公跟前,做他的义子干孙,如今在魏中堂的门下,若得了他欢心,甚么一日三迁的事怕不得。他如今发狠,在边外寻美女,我家女儿虽算不得十分绝色,也还算个十全的容貌,虽才交十四岁,已长成大人规模,我想献了与他,不愁他不欢喜。果然中了意,我这官,眼见得腾腾的就起去了。”

    他一面说着,一面挺着胸脯,满地走道:好形容。“那时就是琵琶记上的曲子了,唱道:身穿着紫罗兰,腰系着黄金带,皂朝靴在脚下踹,五花头踏马前排。

    请教那时岂不体而面乎?你也就是响当当的一位夫人了。珠其头而缎其体,凤其冠而霞其帔,黄其伞而四其轿,呼其奴而使其婢。”

    则天朝有个四其御史,他今是个八其翰林。摇摆着道:“何等威武。”

    又把脚跌了两跌道:描写丑态甚趣。“但可恨许过了多家,当日受他厚情,扰他多年,又替我娶你,这个恩情忘不过去,二来女儿年幼,魏中堂五十多岁了。怕不相配,恐女儿不愿,你的意思怎么说?”

    薄氏道:“人说黑心人才有马骑,如今世上不忘恩负义的,能有几个。古语说,大恩不报,何况于小惠。你当日在他家,我是见的,每日不过是粗茶淡饭,没有见他弄甚么三牲五鼎的供养。你娶我的时候,不过是几根簪棒,套把衣服,所费有限。我在他家多年,那一年不帮他做些针指,他女儿出嫁,我帮着做了多少生活。没良心人大都如此。受人大德,一扫帚扫得干干净净。自己稍有小惠到人,便念念不忘。你中举人进士,虽费了他几个钱,一来是你的命好,二来是他要做疏财仗义的好汉,也是他自己要博好名,岂单是好心为你。至于女儿许他家,也不过是一时儿戏的话,又不曾大酒大礼的行下,痴痴的守着这个名做甚么,等女儿到了魏家,你写个信带与多家去,只说女儿死了更隐密。他往那里去查帐,就算着那知道我女儿与了魏家,他可敢到魏家去哼一哼么?我们有魏府做了靠山,料道也不怕他。心肠愈转愈恶,但人心如此如此,天理未然未然。我说的可是否?若记怕魏阁老的年纪大,那甚么相干,他去做阁老的小,穿吃不了,不强似嫁那秀才家的少年儿子么?况且我们养他一场,拿他替娘老出些力,也不为过,就是他不愿,且瞒着他,送到了那样人家去,还怕他跳到那里?且顾了我夫妻眼下着,也顾不得他了,你不要呆,趁早去行,我做父母的且博一场富贵,也不枉生他一场,不然,着这清淡衙门,活活的熬死人呢。”

    王恩听了薄氏这些话,笑逐颜开,不住点头道:“说得妙,有智妇人胜似读书男子,好见识,好见识。”

    次早,到了魏广微私宅门口伺候。等到将午,饿得腰酸腹痛,在管门的人跟前陪了多少小心笑面,再四相求,才得禀了。魏广微在书房中,传了进去,见了礼,魏广微叫他坐下,他做了许多谄媚的样子,说了无限奉承,才说道:“生蒙师相夫子收禄,天恩无以为报,门生有个亲生幼女,不敢称为美丽,也还可寓目。愚夫妇意欲送到老师相府中为婢妾,不识台意可肯俯纳?不敢造次,门生先来上达。”

    魏广微大喜道:“既是贤契闺秀,我怎么好立为小星。”

    王恩深深一恭道:“此不过门生仰报老师相天恩之万一,若能小女得先得充下陈,留备驱使,不但小女之万幸,亦门生愚夫妇之万幸了。”

    魏广微道:“你有这样好情,我亦当有厚报,既承你雅意,今晚就可过来,更妙。”

    王恩道:“小女在家穿戴着,不过荆布,如何送得到府中来,既蒙老师相不弃,还须俟一二日,制些须衣饰,才可送上。”

    魏广微笑道:“这有何难。”

    问了他女儿身材高矮,遂吩咐小厮,传了进去,要了一匣子金珠首饰,数套衣服。是个宰相家行事。一个猩红毡包装着,拿了出来。魏广微命交与王恩家人拿着。王恩辞了回家,忙叫薄氏将女儿香汤沐浴彻底,换了衣服,也不回答,收拾完了,日色将暮,一乘轿子,王恩亲自送到魏府。传禀进去,许多丫环仆妇出来,簇拥而入,王恩归去了。

    魏广微见好个女子,年又甚少,十分心爱,当晚就宠幸了。那女子知他自幼许了多家,今日忽然被父母送到这里来,被这个五旬多的苍髯老汉同他比翼鹣鹣,鸾颠凤倒起来,心虽暗恨,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那王恩以为女儿这一去,虽不能像董卓之于蔡邑,一日三迁,大约不过一二月之中,定然高转。不想过了数日,便是冬至,天启重騃愚昧,自己不去郊天。魏广微是首相,遣他代祭,他半夜就到天坛祭了回来。又朝贺礼毕,他将望六的人,连日幸王恩的乃爱,享那又小又嫩的美物丧过了些,又辛苦了半夜。一早晨神疲力倦,要到他令尊魏珰处叩贺,因身子怕动,恐这一去,留赐酒饭,未必就得回来。况且父子之间,自有怜惜儿子的,那里就肯责善,且回家歇息歇息再去。

    不意魏忠贤朝贺回府,阖朝大小文武干儿门下厮养都来叩贺,惟独长子魏广微不到,他那里知道是被新得的小媳妇弄瘫了。只疑他目中无父,大怒骂道:“这狗弟子孩儿,你是个甚么黄黄子,咱抬举你这个宰相,也就算咱的大恩了。你今日竟公然连我老子都不来磕,岂不是虚设的了。”

    叫过小儿子锦衣卫田尔耕来,吩咐道:“魏广微这狗攮的弟子孩儿,连咱老子都不来磕,好大胆子,你去把他即刻逐出都门,不许容情迟缓迁延片刻。快快的去了,来回咱的话。”

    那田尔耕奉了恩父的怒命,那里还顾得长兄的私情,亲带了许多官旗校尉到他家驱逐。魏广微吃了些人参汤,正在暂歇,听了这信,魂飞魄丧。这田尔耕素常谄事魏广微,奴颜婢膝,要一奉十,放一个屁他也是要钦此钦遵的,二人极其亲厚。魏广微此时恳他稍缓须臾,要去面见魏忠贤哀求,或可挽回。田尔耕不但不准,且放下脸来,道:“上公待你的恩典也算极厚了,你今日竟公然藐视他,冬节都不去叩贺,不加罪于你就是万幸了,趁早走路是你的造化,我怎敢徇你的私情。违了上公的严旨,况你目中无父,我又焉得有兄,亏你还读过几日书,从井救人的事也有的么?写小人反面无情,面孔口角如见。快快的走,不要讨我个大没趣。”

    魏广微见他这样子,大非往昔,料道求他也没用,况且又恐那没卵袋的假老了,比不得有膫子的真老子,还有些天性之恩,或再触了他的怒,连性命还不能保,只得带领家小踉跄而去。及至王恩得了这信,连忙赶了去,要看看女儿,他已经去了,只得忍泪回来。父女连别也不能一别,生生的离散了,那时人人都去拜魏忠贤做老子。也有一个笑话儿道:一个拜在他门下做了个干儿,欣欣自得。有一个朋友戏他道:“你拜魏上公做老子,倒也罢了,不怕难为了令堂些。”

    那人沉吟了一会,道:“他是没有卵袋,家母还不曾吃甚么亏。

    却说王恩见把魏中堂顷刻逐去,把一座泰山化成一泓秋水,悔恨无及。一级不曾升,半文不曾见,把个娇娇滴滴的女儿白白送去,垂首丧气,惟有咂嘴咨嗟,顿足叹恨而已。反被薄氏骂了数日,说他见事不确,如何就行。当日说得这魏阁老怎样尊贵,如何被一个太监老子就撵去了,带累了他的女儿。王恩也无言可答,只是哎哎叹气。后来写了封书带与多谊,内中说女儿不幸于某月日身故,不能得终前盟,并许多谢他的鬼话。

    多谊见了书,念与后氏听,夫妻着实悲叹,他倒不惜失此亲家,倒可惜失了个好媳妇,也就放过一边。

    此时他女婿陈仁美与王恩同榜进士,等了两年,补了褒城县知县,已同女儿上任去了。到了天启七年丁卯科,多必达同钟生那年中式,他已定了个荆贡生的女儿为媳,榜下成亲,两重喜事临门,又是一番热闹。

    那年八月内天启驾崩,崇祯以皇弟信王嗣位,就是魏珰的贤郎杨维恒攻击他起,举朝纷纷参劾,逆珰事败,附逆诸人尽皆问罪,魏广微虽系逆珰干儿,后革职逐去,先亲后疏,姑从轻议。比傅应星等减罪一等,家俬籍没入官,阖家男妇发陕西庆阳府充军,王恩的令爱不消说是跟着去了,王恩是魏广微姻党,株连革职回籍,他夫妻一场妙算,富贵不曾到手先送掉一个女儿,后连功名误,虽是忘恩薄情之报,然而人自不如天算,奈何,奈何,他真是:王郎妙计高天下,陪了娇儿又折官。

    多谊在家闻这信,向后氏道:“王亲家别无子女,他与魏中堂是甚么亲家,如何就到连累革职的地位。”

    后氏想一想道:“他前次寄信说他女儿死了,我常看那孩子,不像个短命的,我素常疑心,不曾出门,他做了官,恐嫌我们是秀才门弟,或者是把他女儿与了魏家了。”

    多谊变色道:“岂有此理,你妇道家见浅,以小人之心度君子。这样的事,禽兽之所不为;要知这样的事,禽兽所不为,偏是衣冠中人肯为。他一个读书的人,可肯做这无耻坏心的事。”

    多必达在傍边说道:“如今的世情,这样事也是有的。母亲这一想倒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多谊道:“胡说,少年人也跟着这样乱讲,你母亲妇人之见罢了,你也曾读几行书,这话如何出之于口。”

    次年,多必达上京会试,不第而归,那王恩夫妻已回来了,还是一个空囊,他做了一场官来家,女儿又送了人去,没有还来多家住的理,只得拼凑买了几间房子栖身,家中艰难之甚。多谊虽见他女儿死了,念昔日交情,还时常资助他柴米盘费。王恩见多家近来比当日更觉兴旺,女婿又中了举,娶了妻,一家和美。想起女儿来,嫁了他家岂不好。常同薄氏暗暗悔恨饮泣,见多谊还常常照顾,良心不死,又是那内愧。多谊一日偶然同他闲叙,问他同魏家是甚么关系,竟到株连至此,他无言可答。谓说:“当日承魏公垂青,时常到他府中,他有一个心爱的幼儿,认弟做义父,所以说是亲家,因此拖累了。”

    多谊叹:“君子不可不择交,辱翁曰:灯台不照己。兄也是大通明理的人,难道冰山泰山者看不出么?那时逆珰上无君父,自不能久,这些依草附木者,又岂得长,原不该同他亲近,都是自错,怨不得人。可惜十数载灯窗辛苦,功名犹在次,还落一个污辱之名,只好自恨罢了。”

    多谊是个真心的人,就把他的假话信了实,那里知道魏广微是他令爱沾皮贴肉的亲家,还进内向后氏、多必达说知其故,道:“你们向日还疑他是那样坏人,我就知其决不然。”

    那王恩夫妇要靠他家过日子,见了多必达夫妻,一口一个姑爷姑娘,假做亲热。多必达听他两口子说他女儿之死千真万真,也就信为确然。多必达幼年同他女儿亲如兄妹,又曾下过定,想念旧情,也时常来往。

    过了两年,多谊接女婿来信,已经行取进京,升了山西太原府推官,舅子若上京会试,务必绕道任上一会,以慰数年久别。多谊见女婿荣升,心中甚喜。王恩知道这信,越发自恨,他两个是同年,那一个听天山命的,何等荣耀。自己趋炎附势一场,弄得冰消瓦解,隐恨在心,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且说那陈仁美行取之时,沿路州县拜往,馈送下程,好不热闹。一日,到了庆阳店中住下,他偶然到店门口看看,见一个人来寻那店主,道:“我们夫人问你的回信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店主道:“今日有位老爷下着,不得去讨信,明日才得去。”

    那人道:“你做媒人图中用钱使,倒要我们两头跑。”

    咕咕哝哝的去了。陈仁美问店家是甚么事,店主道:“小人当着个官媒,隔壁这魏夫人是魏阁老的奶奶,充发到这里来的,魏老爷去年死了,家中穷了过不得,有几个小奶奶要卖给人做妾,托小人去卖,都卖完了,只剩了两个上好的,价钱大些,昨日有人要,叫小人今日去讨信,老爷驾到小店,不得闲去,才又着又来催。”

    陈仁美道:“你可知道这两个小是那里人,可果然生得好,他也肯与人相看么?”

    店主道:“小人都见过,生得真好,一个是北京人,一个是南京人。这个南京的还不到二十岁,生得又强些,说他是好人家的闺女,他父亲还是个官儿呢。他既要卖,可有个不与人相看的。”

    陈仁美道:“既与人相,你把那个南京的带来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遂走了进去向多氏说。多氏道:“你要娶小,要那后婚老婆做甚么?”

    陈仁美笑道:“我那里要他。店主说他生得好得很,不过带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店主带了一个女子进来。多氏一见,便觉眼熟,问他道:“你是南京那一府的人,你家姓甚么?”

    他答道:“我姓王,就是应天府的人。”

    多氏忽然想起他是王恩的女儿,他兄弟所定的媳妇了,这女子在他家长了十二三岁,终日相见,还替他梳头,教他做针指,如何不认得。那女子别他时年幼,况在异乡,一时想不起,倒忘记了多氏。又问了他一句,道:“你当日在南京谁家住来?”

    答道:“在一个姓多的亲戚家住的。”

    多氏听了这话,越发是他无疑,问道:“你如何到魏家的?”

    那女子一腔气愤,多年郁结,遂将他父亲是官,他并不知道被他父母送到魏家,以至到此处来的话,详细说了。落了几点泪,多氏也不再问,仍叫店主领回。他夫妻商议道:“王恩这个没良心的畜生,受了我家多少恩惠,才得一步好处,便忘恩负义,献女豪门,还假说女儿死,来哄我父亲,我们如今把这女人买来,带了去,等我兄弟到京,竟与他做小,带他回家,看他父母有何脸面相见。”

    定了主意,叫店主讲明价钱买了,次日起身,到了京中,后来升了太原司理。故此写信回来,叫兄弟到他任上,也不说破其中缘故。

    多必达中了甲戌进士,回家绕路到山西看姐夫姐姐。到他任上相会了,饮酒接风,多氏道:“我替你寻了个小,等了这三四年你才来?”

    多必达道:“虽是姐夫姐姐疼我,恐怕回去父亲嗔怪?”

    陈仁美道:“不妨,又不是你自己寻的,是我同令姐的意思。我细细写信禀知岳父,料道决无话说,但这女子原是魏中堂的小,不是女儿了。因为生得好,我同令姐在陕西买了带来的。”

    多必达正在少年,离家日久,见姐夫姐姐这样美情,又听说女子生得好,有何推辞,欣然领命。

    多氏命收拾了间房子床帐,叫那女子洗沐,更了新衣以待。这王氏一买来,以为是陈仁美要他做如夫人的了,数日总不见他说及,每日好食好衣养膳,不知何故。今日听说是赠他舅爷,是新科少年进士,心中暗喜,到晚上见多必达进房,好一个齐整少年,越发相爱。多必达见他生得果好,也甚快乐,但是觉像在那里见过一般,十分面熟,再想不起。二人上床,春风一度之后,多必达盘问他的家世,他哀肠细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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