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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冲!冲!冲!

    晴铃穿过摩托车和汽车中间,顺利在红灯之前左转,如果家人知道她脚踏车是这么个骑法,一定会抓她回家,不许再出来工作。

    这也是近两年才练成的马路穿梭技术。需要时,人是有无限潜能的。

    以前在新竹家,想骑脚踏车上学,不是阻力太多,就是毅力不够,一直没学成功;结果到卫生所上任才两天,就骑得有模有样了。

    又闪过一辆汽车!自从政府逐步收回三轮车后,这些吃油吐烟的机器愈来愈多,在上下班时分,增加不少行路的危险。

    咦,这排新公寓已经盖好了?真快!她离开还不到一个月,先是参加台中的“山地保健宣导”研习会,又返新竹一趟,再回台北就觉得这个城市的改变。

    晴铃看看表,今晚的饭局肯定要迟到了!

    整个下午她都在“明心育幼院”帮那些院童剪头发、杀头虱,每个孩子包得像阿拉伯人似的。因为她赶时间,护士长还先放行了。

    走过中段一排违章建筑,在信义路和新生南路口又是红灯要暂停,一阵狗吠声引得她往左看,旁边停了一辆改装过的厢型车,车身写着“永恩医院”四个红字。她出外探访时偶尔会遇到的,一向都是司机老余开的车。

    她向前正要招呼时,却像撞鬼一样张大眼睛,这这不是那天在赵家碰到的范先生吗?他怎么会在姨丈的车子里?

    又一次意外!即使是目前最红的帅小生,那个演“蓝与黑”的关山站到她面前来,她也不会那么吃惊吧?

    “你老余”口齿也不清了。

    他看见她,没有一般人认识或不认识的正常反应,只淡淡说:“小姐,骑车要小心,马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

    这是什么意思?

    可惜绿灯亮了,她甚至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呢!

    厢型车自然速度较快,一箭步就冲出去,晴铃紧紧尾随,但一上塯公圳的桥,就被一堆人车隔着,只有望尘莫及的份。

    嗯哼,不怕,反正人在“永恩”跑不掉!扬起嘴角,没想到再遇见他会令她心情如此兴奋,彷佛不小心纵放的逃犯,终于又逮捕归案了。

    币着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,她一路按铃“叮叮叮”地回到了宿舍。

    。。

    永恩医院后面的宿舍是成排的日式房子,以几棵浓密的大树为中心,弯弯曲曲地连在一起,据说以前是株式会社单身员工来台居住的处所,隐密和开放兼俱。

    又因为邱纪仁院长忙于医学院教学,不愿再扩大永恩的规模,仅维持社区型态,所以多出来的房间也租给外面的医护人员。

    晴铃能留在台北工作,也是以同意住永恩宿舍为交换条件。

    本来爸妈要她住对面一街之隔的惜梅姨家,她则喜欢像读医学院的哥哥一样独立租屋,双方坚持己见吵得不可开交,最后才各让一步。

    宿舍以矮墙和巷道分隔,墙内再种一排七里香,花开时香味远远就闻到。

    晴铃把车往棚子一丢,往属于女生的栾树区跑。以前有的妈妈从南部来,抱怨用台语念乐树像“恋爱树”怕女儿去乱爱一通。晴铃妈妈倒不计较,只要求最里面最安全的一间就好。

    每次晴铃抢分争秒时,就气她的房间要七拐八折。

    房间的确在廊深不知处,后窗一开竟是全宿舍最僻静之所,掩在白千层、芭蕉、朱槿、杜鹃花后面的瓦屋,谣传曾有人上吊自杀,天一黑就鬼影幢幢的,一直没有人敢住,平常也很少人走动。

    晴铃当然不开那扇窗,厚帘子终年密合,只差没钉木封死而已。

    但今天急归急,她并没有先开自己的玄关门,反而跑到隔壁,对着一个烫衣服的女孩问:“小莲,你们永恩来了新司机吗?”

    “对呀!你都不知道吗?”小莲说:“很怪的一个人,不太说话,也不和人交往,大家都偷偷在谈论他。”

    “他来多久了?”晴铃又问。

    “好象有一个月了吧?”小莲说。

    喔,那次赵家碰面没多久他就到永恩了。那是自己应征,还是有人介绍?

    “你们在讲那个小范吗?”门外有个护士经过,插嘴说:“晴铃我告诉你,他就住在那间可怕的鬼屋耶,真够勇敢,光这点就把那些眼高于顶的医师们都比下去了,下回你见到他本人就知道了!”

    小莲正要加入意见,一个小不点儿钻出来,是喘气的旭萱说:“晴铃阿姨,你好了吗?姨婆叫你快一点,说比客人晚到就不好了。还有姑婆说,再不见人影要报警了!”

    泵婆就是晴铃的母亲黄昭云,也是敏贞的亲姑姑,而惜梅是敏贞的堂阿姨,这错综复杂的关系,很怀疑旭萱那小脑袋搞得清楚。

    “阿姨,我先去榕树区,小舅舅在那里,你等一下来找我们哦!”晴铃冲回房间,旭萱又在走廊叫。

    “好啦!”她关了门,脱下护士服,穿上妈妈为她新作的两件式短袖及膝洋装,浅蓝色滚着暗青细花边,镶着珍珠色的钮扣,正好配上珍珠色的高跟鞋。

    因为衣服极合身,裙子扭了半天才就定位。晴铃很不喜欢这淑女的束缚,但今天不穿,妈妈一定会念上三年,说多辛苦才从日本买来布料,又多费心请师传按日本流行杂志的样式裁制等等。

    呀,还有头发,从新竹回来就没有上过美容院,原本烫得型很美的及肩短发已扁成一团,她弯下腰由发根往前梳,再用手抓抓,尚可。

    脸呢,上粉、画眉、点唇,三十秒结束。

    她盖上粉盒时,目光触及那四季皆关闭的后窗,他,小范,还真有缘呢!

    斑跟鞋笃笃笃出来,几个女生哄唱说:“晴铃好美丽,和汪医师鹊桥会!”

    “谁说的?是要去会我妈。”她回说。

    “才怪!汪医师早换好一身西装笔挺来报到了,和你正好金童玉女配一对,不会是要偷偷订婚吧?”有人笑说。

    “小心嘴烂!他穿什么才不关我的事!”面对这些讨人厌的戏弄,晴铃只有灰头土脸速速溜掉。

    汪启棠追她两年,这一带的医业界都知道。由于她的家世条件,由于他的优秀有为,双方的竞争者自动退下,他们就成了舞台上仅余的胜利者。

    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,但又无法形容哪里不好世间真有找不出缺点的人或事吗?若有,会不会很诡异呢?

    榕树区是男生宿舍,住的人较少,也空旷一些,小孩爱到那儿去玩。晴铃沿着喧闹声寻来,绕过了一段七里香灌木就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弘睿和旭萱在榕树底又叫又跳,有人正从树上解取缠绕的风筝慢慢爬下来。

    咦,那不是神秘兮兮的小范吗?

    他身手一贯的俐落,看来不但是跳砖专家,爬树也是内行。她先不动声色地观察,他头发一样短,但皮肤比以前黑一些,看来气色好很多。

    他对孩子低语着,表情是亲切的,等靠近了才听到他的正腔国语说:“有蝴蝶、燕子、蜻蜒、蝉很多种,装竹笛可以发出声音,飞得又高又远。”

    “小范叔叔,那你帮我们做一个好吗?不!两个,萱萱也要。”弘睿兴奋说。

    “有空的时候吧!”他迟疑一会回答。这时恰好抬头看见晴铃,亲切消失,人变得淡漠,甚至退后一步。

    “是范先生呀,我们以前在赵太太家见过,刚才在马路上也遇见,你应该还记得吧?”晴铃大方说。

    “护士小姐。”他只给了不算招呼的招呼,马上转移视线,把破了洞的菱形风筝交给弘睿。

    晴铃本想自我介绍一番,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了。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盛装打扮,忽然觉得害羞起来,毕竟不同于白色制服有职业保护的自在无拘,拿下面具相对并不容易,何况他也不合作。

    弘睿接过风筝后,他就离开了,晴铃的情绪莫名其妙由高昂到低落。

    倒是弘睿在回家的路上手舞足蹈说:“成功了!成功了!等了那么多天才把他抓到,太棒了!”

    “抓到谁呀?”晴铃问。

    “小范叔叔嘛!”旭萱说。

    “对呀!他难抓得要命,我们在榕树下玩了很多天,他都不理我们。今天我就想到风筝的办法,假装它飞到树上,小范叔叔就帮我拿下来,还说要做新风筝给我们,哼哼,这样我们就可以去鬼屋探险了!我很厉害吧?”弘睿得意洋洋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有假哭哦,而且哭得很大声。”旭萱邀功说。

    “你们两个暑假不乖乖在家,每天在外面捣蛋,小心挨打。”晴铃敲弘睿的头:“尤其是你,明年要考初中了还趴趴走,连着把旭萱也带坏!”

    “我妈说明年要改成九年国民义务教育,不考了。”弘睿胸有成竹。“如果他们敢考,我就写信抗议!”

    “小表灵精,我们就看你出名啦!”晴铃笑着说。

    她的心情又平复了。那个范先生,原来不只是她,连两个小孩对他都很好奇,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呢?

    。。

    邱家客厅比平日多了几分色彩,茶几矮柜放了几盆精心剪插的花,那是昭云的杰作;惜梅一向教书工作忙,没有心思去研究那些流呀坊的。

    斑级红桧套椅已高朋满座,大都是晴铃所熟悉的男性长辈,像纪仁姨丈、哲彦二舅、绍远姐夫和几位邱家老友;最年轻的是启棠,中规中矩地坐在角落聆听。

    晴铃按礼貌向每个人问候,至于启棠则省略,瞄他一眼就算。

    女人们在饭厅准备三大八仙桌的菜肴。昭云一见女儿就上下打量说:“整天跑野马!才来台北没几天又瘦了,一身薄板,穿衣服都撑不住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瘦?再胖我就塞不进去啦!”晴铃拉拉上衣说。

    晴铃遗传母亲的梨涡,但若隐若现浅淡了很多。眼睛没有母亲的圆大,是父亲那种眼角微扬的杏目,笑起来如弯弯的清月,算不上惊艳的美女,而是长得有人缘的那一型。

    “晴铃身材很标准呀,我才整理出几箱旗袍,腰特细,工也特精,还想捡几件送她呢。”哲彦的妻子宛青来自香港,国语已经很溜,本省话也能讲。今天除了老大、老二外,她全家都来,两个小的就和惜梅的三个孩子玩在一块。

    “我穿不惯旗袍。”晴铃说。

    “要练习呀!”宛青说:“旗袍最能表现出中国妇女的身段美,可惜我发胖都是赘肉,穿了难看喽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嘛,人过四十肥肉拼命长,不知该怎么办?”昭云有同感说。

    泵嫂两个接着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减肥妙方。

    几个小孩由庭院跑入饭厅,年纪最幼的旭萱差点摔倒,晴铃扶好她,问:“咦,怎么没看见敏贞姐?”

    “旭晶有点发烧,她今晚不能来。”正在指挥厨房阿桑摆桌的惜梅说。

    “我去看她。”晴铃走向边门。

    “天天见的哪急于一时?现在还有客人呢!”昭云叫住女儿。

    晴铃只好乖乖排碟子摆碗筷。

    冷不防启棠在她身后说:“你来晚了,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“吓死人了!”晴铃叫一声。“疲倦?你真不会讲话,应该说我很美丽才对。至少也要看在这套昂贵的洋装份上谄媚一下,小心我妈不高兴哦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看衣服,我真正关心的是你的身体,怕你花太多时问在没有用的事情上。”他是五官端正、身材适中的书卷型男生,人人都夸他一表人材,他也永远信心十足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用。”她推开他,布置第二桌。

    “是吗?每天骑脚踏车在贫民区穿来穿去,帮人杀头虱、捉蛔虫、点沙眼、打预防针,我觉得太浪费你的才华了!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汪医师,你忘了吗?教科书上写着公共卫生是国民健康的第一道防线,你怎么能说它不重要呢?”她看看手里的碟子,又抬头说:“提到浪费,你不认为摆碗筷才最浪费我的才华吗?我很疲倦,可是你从头到尾站在这里都没有帮忙我的意思,不是心口不一吗?”

    “我”启棠才开口,晴铃已经塞给他一堆小碟子,要他负责第三桌。

    昭云正好端一锅炖汤出来,见了忙说:“怎么叫启棠做事?他在医院都累一天了,真不象话!”

    “我在卫生所也很累呀,是启棠自己讲的。”晴铃回说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我可以做”启棠赶紧说。

    惜梅看他衣冠楚楚又笨手笨脚的样子,替他找台阶下说:“启棠,你去叫大家进来吧,准备吃饭了!”

    他走了以后,昭云马上教训起晴铃,不外男人是做大事业的,不可烦他家中顼事,免得误他前程;而家庭是女人的责任,守好本份,男人才无后顾之忧等等。

    晴铃听多这一套了,从小洗澡不能比男生先洗,女生衣服放在男生衣服上面会被骂虽然在陈家女儿和儿子一样疼,吃穿念书没差别,但很多日本教育留下的男尊女卑观念,仍隐隐藏在生活的诸种细节中。

    宛青听了忍不住说:“昭云,时代不一样了!在我们香港,女人有能力就出去工作,男人无能家事也得做,没什么内外之分,谁厉害赚钱多,谁就是主人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啦,我就很看不惯一些外省太太,每天不是花枝招展去上班,就是跳舞打麻将,孩子不顾、饭菜不煮,一个家弄得不像家。”昭云说:“我们台湾女人就贤淑多了,一切以家庭孩子为中心。”

    宛青脸色微变,惜梅马上打圆场说:“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,没有硬性规定要如何做,彼此尊重协调最重要。我看启棠在医院趾高气扬,神气得很,一碰到我们晴铃就被吃得死死的,晴铃以后一定很好命喔!”

    好命才怪!汪启棠外表温文体贴,其实很大男人,千方百计只想控制她!

    昭云却说:“我什么都不怕,就怕她脾气太任性,分不清楚好坏,吃亏了还不知道,女孩子心是不能太野的”

    幸好肚子饿要晚餐的男人走进来,昭云才停止叨念,但晴铃已经失去了大半的食欲。果真她一日不答应和启棠结婚,就一日受此折磨吗?

    二十三岁的她,这真的是最好、最终的选择了吗?

    。。

    邱府家教严格,吃饭是不能说话的,席间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擦声,偶尔大人几句命令而已。今天有客人在,男人那桌因为敬酒而谈笑不断,女人这桌也文雅闲聊,唯有小孩桌仍按规矩来,绝对专心用餐。

    饭后,惜梅明年要考大学的长子弘勋去上家教班,由高一的次子弘毅领一群小朋友到庭院玩。

    男人移驾到榻榻米和室继续谈话;女人们帮厨房阿桑收拾善后。启棠这回学乖了,留下来搬重的桌椅。

    惜梅见竹叶青和茅台酒全光了底,忙准备大壶茶水,要晴铃送进和室给男人们醒酒。晴铃小心拖着茶盘来到纸门前,正要伸手去拉,却因里面某种严肃的声调而停止动作。

    “人如果在本岛还有希望,要是去绿岛就凶多吉少了。”一位世伯说。

    “上面的政策也没有一定,变来变去的,有时像会抓又没事,有时以为没事又突然抓起来,一半要靠运气。”哲彦身为政府高级官员总有秘闻,又问:“这星期警备总部那儿的人还来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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