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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bsp;  “母亲才不需要我衬托,我之不走,纯为内疚,我要亲眼看着关世清释放。”

    刘大畏微笑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懊晚,陈萼生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噩梦。

    她梦见自己来到一块不知名的荒地,看见一整队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,正在喝令一个黑衣犯人跪下。

    那犯人双手已被牢牢绑在身后,忽尔抬起呆木的脸,萼生一看,魂飞魄散,那正是关世清。

    她发狂地呼叫他的名字,可是嘴唇黏着,无法发声。她挣扎向前,想挡在他面前,奈何双腿不能移动。

    眼看着军人举起枪,瞄准、发射、一阵鞭炮般响声过后,犯人全身冒出浓稠的血液。

    他本来跪着,中枪之后,应声向前扑。真诡秘,他并非全身倒下,而是前额抵地,形成叩头的姿势,直到一个兵走前一脚踢过去,尸身才真正躺卧在地。

    萼生不住尖叫,她疯掉了,除却嚎叫,不能动弹,不如所措。

    篷篷篷篷篷篷,有人敲门。

    萼生自床上跃起,混身秽汗,大声喘息。

    她起床去开门。

    门外站着一个外国男人。

    萼生身上只有内衣,可是没有闪避,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视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事吧,”那男子看清楚她“我住邻房,听见你不住尖叫,你房里有没有其它人?”

    萼生没有反应。

    邻房男子也许是好奇,也许是关心,推开房门看个究竟。

    见没有人,放下心,对萼生说:“你服食过麻醉剂?可需要找医生?”

    萼生到这个时候才回过魂来,抓睡袍套上,愕半晌,回答:“我做了噩梦。”

    男子诧异“有这么恐怖的梦。”

    萼生惨笑“有。”

    男子笑笑:“也许是中国人特有的噩梦。”他走了。

    萼生关上门,哀哀蹲在一角痛哭,混身每一寸的肌肤都颤抖着跳动,完了,如果关世清不获释放,那么,她一生就得这样渡过,那还不如跳楼好过。

    深夜,实在没有法子,拨电话给史蒂文生。

    他早己休息,身边也许还有女伴,可是一听到陈萼生声音,马上道:“不用多讲,我马上过来,等我。”

    萼生闭上酸涩炙热的眼睛。

    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来到,二话不说,取出一瓶烈酒,递给萼生,示意她喝。

    萼生打开瓶塞就灌。

    真滑稽,居然还有人问,为什么要喝酒。

    “不怕,”他同她说“会熬过去的。”

    萼生自沙发直滚到地下,不省人事。

    就这样一生!太不值得了,她还没有风流过。

    第二天醒来,床前有三个人,他们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,关氏去妇以及她母亲,三对眼睛齐齐盯着她,只有母亲那两只有同情心,关伯父关伯母那四只充满厌恶。

    母亲开口了“敲门没人应,召来门房,用钥匙打开门,”停一停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,已经走了。”

    萼生颓然,关伯伯一定误会她整夜在房间与史蒂文生胡天胡地。

    解释?说破了嘴有个鬼用,他们是亲眼看见的。

    她头痛欲裂,用冷水敷额。

    “关伯母有话问你。”

    萼生挥挥手“我所知道的,我已经都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关伯母想知道,世清怎么会闯到禁区去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道。

    那时候.平素文静的关太大忽然跳起来,歇斯底里地指着萼生尖叫“你不知道?不是你叫他老远赶来陪你的?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乡间探亲?都是你都是你!”

    她扑过来打萼生。

    萼生没有闪避,脸上身上都着了好几下。

    必先生用手把她拉开。

    萼生十分疲倦“都是我的错,你说得对,都是我的错。”坐倒在床。

    必先生拖着哭泣的妻子离去。

    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对女儿说“相信你会了解原谅她。”

    萼生不出声,关伯母需要发泄,否则会疯掉。

    “今天我们出去参观伟大的建设,你要不要跟着到处走走?”

    “妈妈”满腹委曲,满眶眼泪。

    岑仁芝用一只食指轻轻掩住女儿的嘴“妈妈都知道,不用多讲。”这并非说话的时候。

    萼生这时才发觉母亲打扮得无懈可击,大热天穿着套装丝袜半跟鞋,又化着妆。

    她说“我等你梳洗。”顺手打开早报。

    报上大幅她的照片,旁白说:早就该回来了!

    岑仁芝笑说“照片还拍得不错。”

    母亲真看得开,是该这样,不得不做的事,与其哭丧着脸做,不如笑着做。

    她放下报纸,说“来,我们好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楼下有空气调节的旅游车在等。

    不出萼生所料,刘大畏坐在车上最后一个位置,迭着双手,见到她们母女,微微笑,露出雪白牙齿。

    萼生坐在母亲身边:

    自有专人讲解沿途风景,只听得岑仁芝赞不绝口“真正伟大!”“怎么做得到!”“巧夺天工!”“东风压倒西风!”表情充满敬慕钦佩惊讶。

    用词绝不重复,新颖贴切,更导游都感动了,更加卖力,气氛热烈,人人情绪高涨。

    只有萼生深深悲哀,她取出黑眼镜戴上。

    每到一处建设,岑仁芝必然下车来,精神奕奕与众人合照。

    萼生在车上听见母亲说:“今晚回到宾馆就把见闻写下来。”忽然有人鼓掌。

    岑仁芝连忙拍手回敬

    萼生别转了头。

    刘大畏自车后走过来,递一罐饮品给她。

    “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书店找到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在乎这些。”萼生抬起头。

    刘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,他狠狠地吃了一惊,他们把她怎么了,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张焦黄枯干的脸,住日的红粉绯绯,如同被浸到一盘强烈漂剂中,刷一声褪得无影无踪,萼生的嘴唇干燥撕裂,脸颊浮肿。

    她除下墨镜,眼窝呈青灰色,一夜之间,她似失去所有颜色,最可怕的还是萼生的眼神,精神焕散,焦点不集中,她不再在乎,决定任天由命,刘大畏辩认得出,这是彻底的失望。

    他坐在她身边失声问:“有人难为你?”

    萼生呆钝地摇头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样子叫人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老刘,我梦见关世清遭到处决。”

    刘大畏一震:“我可以向你保证此事不会发生。”

    “你向我保证?”陈萼生忍不住笑起来,声音嘶哑得有点可怕“你是谁,你胆敢对我有所承诺,当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调到新疆去。”

    刘大畏深感震荡,凄惨地别转面孔。

    他没想到陈萼生会为此事受到这样大的冲击,一夜之间她总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,从信任每一个人到怀疑每一个人,他间接剥夺了她生活中至大的乐趣。

    “让我开小差到书局逛逛。”

    陈萼生低下头,真的,不如走开一会儿,母亲起码还有四五站要走,她不觉得累,萼生看着也替她累。

    她刚下车,就有一位中年妇女趋前来亲切地问“陈小姐到什么地方去,我们就快开车到模范村去参观。”双目炯炯,并不容易打发。

    幸亏有刘大畏,他取出一份证件给中年妇女看,陪着笑,解释几句。

    那为女士说:“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协会欢宴岑女士,陈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。”

    萼生听到刘大自作主张说:“我亲自送陈小姐去大会堂宴会厅。”萼生一听到赴宴,不知恁地,胸口作闷,马上要呕吐,这才想起,

    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东西,她哆嗦一下,握紧拳头,必需要坚

    强,一定要支持下去,决不能崩溃倒下来,陈萼生咬住牙关。

    她外表很镇定地随刘大畏走向公路车站。

    刘大畏先带她去喝碗白粥,她的胃部比较舒适,不再翻腾。

    萼生捧着米汤,一口一口地喝,不由得红着眼睛轻轻发问:“你仍然当我是朋友?”

    刘大良轻声说:“这也许会出乎你意外,我们也有择友自由。”

    萼生说“当心。”

    “何解?”

    “本来你利用我,当心掉时头来被我利用你”

    刘大畏一怔,不语,目光不敢与萼生接触。

    “开头我被你利用,是因为我小觑你,此刻你已轻视我,当心被我利用。”

    你若有心利用找,就不会发出这度多警告。

    “虚则实之,实则虚之。”

    刘大良见此女孩刚有几粒米下肚,斗志又开始顽强,倒是有点宽慰,他心甘情愿给她奚落。

    于是笑道:“你做得到这样高段数吗?”

    他与她离开小店,在转车进市区。

    这一趟,一进商务印书馆,便看到近大门处整整齐齐,放着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。

    萼生讶异“这么多!”她冲口而出,架子上大约放着三五十部书。

    店员笑着迎上来“还有多本正在赶印中。”

    萼生随手拣起一翻阅,只见印刷精美,不知怎么在这样短时间里赶出来,想必落过一番功夫。

    拾起头,看到七彩的三角纸旗上写,郑重介绍岑仁芝作品。

    萼生想起母亲说的,早该来了,这是她应得的荣誉,那么,岑仁芝这次来,究竟有无自私因素。

    呵,萼生连忙掩住自己的嘴,怎么可以怀疑母亲,她要是意图自利,早就可以来。哪用等到今朝!

    陈萼生陈萼生,你一定已被母亲精湛演技误导。

    停停神!萼生问:“岑之芝是个好作家吗。”

    刘大畏不敢置评。

    “说呀,凡事一定是有公论的。”

    刘大畏仍然不发一言。

    他不说陈萼生都知道,文人讲究气节,做墙头草,恐怕要遭历史唾弃,文字再秀美,风格再奇突,故事再创新,都不管用。

    萼生茫然,她情愿母亲这次来是为自己,那么,牺牲再大还算值得。

    “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。”

    刘大畏的吉甫车就停在后街,十分钟车程,把她载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。

    这是从前市区里的小跑马厅!

    此刻已经改装为一座空中式亭园,花香扑鼻,柳荫处处,一走进去,就有种舒适荫凉安全的感觉,萼生挑一张紫藤架下的长凳,把身子横躺,用双臂枕着头,合上眼。

    “不跑马了吗?”

    刘大良坐在另一张凳子上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跑,嫌此处地窄,搬到别处去跑。”

    萼生纳罕:“何处?”

    “你总听说过从前的九龙城寨吧?”

    啊,那处著名藏污纳垢,恶名昭彰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有没有兴趣。周末带你去逛逛,下小注,玩玩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们家里没有人对赌博有兴趣。”

    “我同你赌关世清可以平安获释。”

    一提关世清,萼生不由得呻吟起来,怎么赌法?看样子刘大畏也知阿关诚属无辜,他也希望阿关可以整个儿脱身回加拿大去。

    “赌你陪我跳舞。”刘大畏忽然说。

    假使阿关这刹那可以站在她面前,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,她不会跳舞,但她会使刘大畏满意。

    萼生眼泪汩汩流出。

    刘大畏给她一方手帕,她拿帕子遮住双眼,详装打盹。

    性命关头,个人的荣辱、理想、宗旨、意愿不值一文,受影响的如果是她陈萼生的生命,还可以咬咬牙慷慨就义,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,她有什么权叫关世清去死。

    刘大畏一直误会她深爱关世清。

    不不不,少年时感觉还有点模糊,成年后已确实她喜欢同他在起不过是因他惯于迁就他。

    这完全是道义上问题,陈萼生受良知责备至抬不起头来。

    手帕渐渐濡湿,萼生累极入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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