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么办呢?

    旭萱八成不敢自己走,得用抱的,如果能步步维持平衡,勉强可以度过。但脚踏车呢?她可没那个力气拾脚踏车,不抬高又怕陷入泥里

    “阿姨”旭萱拉她的衣角。

    “乖,阿姨会想出办法的!”嗯,如果把东西拿过去,脚踏车留在这里,会不会被偷呢?嗯,或者找个路人帮忙

    晴铃前后左右看看,剥驳的墙、紧闭的门,这不早不晚的午后三点,别说人,就是连只狗也没有,有的只是一堆在垃圾上嗡嗡叫的苍蝇。

    她替自己和孩子擦擦汗,准备放手一搏克服困难突然,花白白刺眼的阳光里有人走来。太好了,似乎还是手长脚长的高个子男人呢!

    在还没完全看清楚时,她已叫:“先生,能不能帮我把这辆脚踏车抬过去?”

    以她的经验,穿这身白制服,很少人会拒绝帮忙。

    等那个男人走近,微皱的白衬衫卡其长裤,破旧褪色的皮鞋,短短的小平头,还有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,给晴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她无暇细思原因,反正忍不住要对他多瞄几眼就对了。

    男人看她一下,脸像带了摘不掉的面具,没有任何友善或礼貌的表示,但也许白制服发生了作用,他二话不说,手一前一后拎起脚踏车就踏上红砖块。

    别看他人高马大,动作还挺俐落,准确的步伐没有颠簸,很轻而易举的样子。

    晴铃忙抱起旭萱跟在后面,可是红砖到她脚底彷佛浮起来似的,没有一块稳固,她走到中央时已气喘吁吁,怕摔了旭萱。

    那人放下脚踏车,又踩几步过来,接过旭萱,如履平地般快速。他有练过武侠片里的轻功吗?

    旭萱也平安落地了,他站在原处望着她,仍吝于发出声音,但很奇妙的,他整个人的姿态传来一种感应,晴铃本能地知道他想表达什么,便说:“谢谢你!我自己可以过去,没问题了。”

    他也干脆,听完她的话之后,掉头就离开,一如出现时的神秘无由。

    好奇怪的一个人呀!接下来的路程,她无法把他由脑海中移除,不断想着他的模样和举止,都不是她所熟悉的、或容易归纳的类型。

    外省人面孔,她大胆下了结论。因为他有一张长型的脸,广阔的额头,挺直到见骨的鼻梁,狭长内双的眼晴,薄薄的唇,下巴硬得像高山的棱线

    还有他的身形,除了高之外,走起路来厚肩宽背的,很有架势,像军人。对!他也有军人的严峻少言,加上一点人在天涯的沧桑感。

    不晓得对不对呢?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

    晴铃生长在本省家庭,虽然学校也有外省同学,但他们都飘浮不定地转来又转走,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。直到她长大,来台北念护专,又当了护士,才真正接触到各种省籍的人。

    而她生活一向单纯,家里又保护得很好,因此所谓的各种省籍,也都只限于医生、同事、病人的职业关系,没有再近一步的交往。

    但这并不妨碍到她学会由外貌、气质,来辨识一个人的能力。

    这要感谢她上过的解剖课,虽然是挺痛苦的经验,但很有用。到此刻,她仍是纯粹好奇的心理,那个偶然相遇的苍白男子,说实在还满英俊的,与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样

    。。

    晴铃还来不及想会不会再见到那位苍白男子时,他正在赵家那扇绿漆剥落的门后瞪着她。

    意外的近距离,她发现他比想象中的年轻,岁数可减至三十岁左右;那警戒的眼下有明显的黑圈,脸稍稍浮肿,下巴也青青的带几条刮痕。以护士的直觉,他不是严重的睡眠不足,就是健康情况不太好“阿姨,是那个抱我的叔叔耶!”旭萱先出声。

    晴铃惊醒般,马上退后一步问:“这不是赵林秀平的家吗?”

    她才说出第一个字,他就让开了,秀平迎出来说:“是卫生所的陈小姐呀,一阵子不见了,还有萱萱小姐,请进!请进!”

    屋内阴暗,有股淡淡的霉味,狭小的空间因为没有几样家具,还算整齐。一岁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车里,兴奋地张大眸子看多出来的人影。

    旭萱跑过去,牵起婴儿的手说:“我妈妈帮敏敏做了布娃娃,给她当玩具。”

    秀平正在倒水,说:“你们真太客气了!”

    “萱萱好喜欢敏敏,说一定要来看她。”晴铃适应微弱的光线后,看见那名苍白男子坐在饭桌最里面的椅子,脸向着唯一的窗户,一贯的沉默无表情。

    秀平发觉晴铃的注视,连忙说:“喔,范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,他人到台北,顺便来看看我。”

    那位范先生并没有给晴铃正式招呼的机会,站起来说:“我还是先出去一下,等会儿再回来。”

    猜对了,外省人!声音虽然低沉沙哑,却是标准悦耳的国语。

    晴铃正想听秀平提更多关于范先生的事时,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色照片。

    “照相馆老板要我带来,免费送给你的。”晴铃解释。

    秀平挪到窗前,借着那点亮光反复细看照片,眼眶泛出泪水说:“我家敏敏真有那么漂亮吗?前些时候她爸爸写信来,说要看女儿的照片,我们才去拍的。不然你想,我身体不好,家里又乱糟糟的,哪有心思去做这些呢?”

    秀平的丈夫正在监牢服刑,服什么刑,也没有人说得明白。

    就是去年敏敏刚满月时发生的事。赵良耕为女儿报户口,被查出以前违反军令的旧案,早惩治了,人也退伍了,却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。

    事情一旦与军方有关,朋友走避,消息封锁,家属除了干着急外,完全束手无策。丈夫生死难料,秀平自身又无依无靠,内外煎熬之下引发了精神衰弱症,不但丢了纺织厂的工作,连喂养孩子的母奶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唉,本来是个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,却被飞来的横祸打散。

    晴铃望着瘦弱憔悴的秀平,二十六岁的人,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岁,看起来却像老十岁不止,忧伤真会压垮人呀。她柔言安慰说:“敏敏真的非常可爱,外面人人都夸赞,下次你应该到照相馆去看,好风光呢!为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,你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对。”

    “唉,我是个歹命人,从小做养女就没有一天好日子,总希望将来自己有家庭后,生个女儿能像公主一样照顾打扮”这一说秀平更悲从中来,眼泪簌簌落。“谁知道就这么倒霉,所有坏事都轮到我,真歹命呀!”

    “歹命人更要改运,第一个身体就要顾好,人才会有元气。”晴铃一边准备温度计和血压器替她检查,一边鼓励说:“多吃多睡,心情放宽,再加上我们给你的营养品、营养针,很快就会复康,也能回工厂做事了,你要有信心一点嘛!”

    接着,再一一解释带来的物品,填些报告,并约好照x光片的时间。

    晴铃拿出装着钱的信封说:“这是惜梅姨、敏贞姐和我的一点心意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已经帮我够多了,我不能收,而且我有贫户卡,每个月有钱领”

    “这是给敏敏买东西的。”晴铃按下她的手说。

    旭萱前后摇着竹推车,敏敏发出快乐的呵呵声。

    晴铃抱起女婴,亲亲她奶香的脸。天底下总有许多不完美的事,不都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吗?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,根本无从体会,会念护校也是因为读了南丁榜尔传记,感动于那种奉献牺牲的精神,向往中带着浪漫的情怀。

    但真正加入训练和工作后,才明白那是与苦难俱在的,不优雅也不美丽,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惫,甚至要忘了自己。

    她第一次受到冲击,是到“结核病防治院”实习时,肺结核的死亡率仍很高,她被一幕幕接踵而来的生离死别吓到了。无论有多高明的医术、多仁慈的心肠,病魔来袭时,也只能呆站着看它吞噬,人能做的如此微渺。

    那些日子她常失眠,长夜被绝望的病人和家属们占据着,辗转反侧,一遍遍问着生命的意义,想着是否要离开这折磨人的工作,回到安全光明的世界。

    渐渐地,她习惯了,和所有的白衣天使姐妹们一样,学会将自己放在客观的距离外,不再陷入病人的悲喜剧中,并领悟南丁榜尔的那段话:护理“是一种科学,是一种看顾的艺术,是上帝的法则”

    所以,身心能治,个人的命运却是治不了的。

    然而,对秀平和敏敏这对母女,她仍多了一份超越职业的同情,心再度被触动,也许是同为年轻女性幸与不幸的对比,又也许是美梦难圆的无奈吧!

    尽管表面上善于劝慰打气,晴铃并不真正了解苦难,因为本身并没有经历过。

    世间悲剧,若不落在自己头上,说的永远比做的容易。她曾经想,如果她处于秀平这种情况,能更坚强、能应付得更好吗?

    敏敏玩累了,眼皮慢慢垂下,晴铃看时间,也该回卫生所了。

    “有空多带小敏敏出去晒太阳,对你和孩子都有益哦。”临行前她再三交代。

    “我会的。”秀平说。

    屋外已经大片阴影斜盖,这巷窄的违建之区,阳光特别容易消失。晴铃正要上脚踏车时,后座的旭萱手指着说:“看!抱我的叔叔!”

    右前方快到小路的转弯处,那位范先生正背靠着墙,头低垂,手里拿烟,鼻口吐烟,又云又雾的,罩得他四周一片蒙蒙茫茫。

    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这里抽烟吧?

    彷佛感应到什么,他往她们的方向看来,先丢下剩余的烟段,再用脚踩熄。

    “探访结束,你可以回去了。”晴铃露出惯有的专业笑容,加上陈家千金的淑女教养,有礼貌地说:“再见!”

    他根本不应,只手握成拳,摀住忍不住呛出的咳嗽声。

    嗯哼,连个基本礼仪都不懂烟抽成那样,大概从肺到嗓子都熏黑了吧?

    不再睬理他,她脖子挺直,以比平日更优美的骑姿将脚踏车滑向左边来时的道路,像一只纯白的逃陟,嘴里甚至哼起芭蕾舞曲的逃陟湖。

    快近黄昏,门户内有煮饭的动静,行人也增多。当晴铃远远看到那片污水烂泥时,逃陟湖遏然而止,车也煞下来,还美个什么劲呢?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关?

    她不自觉地回头望望,又找什么呢?难道还期待某个人来英雄救美吗?素昧平生,狭路偶遇,谁又真的理你了

    好在没有等很久,附近居民经过,一看是卫生所护士,马上热心帮忙抬车。

    过了泥泞地,晴铃加快脚踏车速度,在进入内巷主道时,耳畔突然传来断续的知知知,她叫:“蝉声!听到了没有?”

    “这边没有一棵树,不会有蝉,阿姨听错了吧?”旭萱说。

    晴铃竖尖耳朵,但再也捕捉不到。奇怪,今天是有点神经过敏喔!

    出了内巷,手表指四点三十六分。去赵家前后才两个小时吗?感觉已经过好久好久,可是也没有多做几件事呀!晴铃拍拍脸颊,是夏日午后的恍神吧,有点像做了一场梦方醒,又说不清楚梦里的内容。啊,好长的一天呀!

    。。

    他继续抽烟,地上一排烟尸,彷佛遥远,这情况如此熟悉,在那血染的江边村落,在仓皇奔逃的丛林,跨过的、匐匍的、绊倒的、厉喊的,都没有明天。

    现在依然没有明天,拼命从来处来,去处呢?终究还是灰飞烟灭这条路了!

    某处传来蝉鸣声,他头仍不抬,这只有秽水浊泥的地方,听了更似幻。

    要埋上多久才能唱一夏?三年、五年、十七年,出来了,却是更多的险恶。

    他想起那些郁魅溽热的夜晚,大束探照灯往树干猛射,受不住强光的蝉纷纷掉落,再烤成焦黄进入狂笑者的肚腹内,连叫的机会都没有。

    他终于了解蝉的感觉了,残忍死亡的明亮,不如地底安全的黑暗,放弃壳蜕,放弃振翅,放弃重见天日。诗人说:不要给我光

    我讨厌看见自己的影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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